孤舟风雨夜,飞梦到江亭——散谈陶然亭香冢 | 李让眉
1. 对老北京东谈主来说,陶然亭占据着城市一角报复的顾忌。新中国诞生后它多历重建,坐拥寰宇名亭的复刻,自家面庞也随之日渐泯没,但正本那股子目中无人的士医师气还留存在这个名字里,恭候着解东谈主的重认。 金庸先生在《飞狐神话》中写到过陶然亭:“四下里白花花的一派,都是芦苇,西风一吹,芦絮遨游,有如下雪。”今东谈主读来,怕会有些空落落的渺茫——这片苇子如今已尽数换种了新荷,已往“水近万芦吹絮乱,太空一雁比东谈主轻”的空隙是早已不在了。金庸是南东谈主,演义中各类景色多来自前东谈主的条记,较真地去寻时,...
1.
对老北京东谈主来说,陶然亭占据着城市一角报复的顾忌。新中国诞生后它多历重建,坐拥寰宇名亭的复刻,自家面庞也随之日渐泯没,但正本那股子目中无人的士医师气还留存在这个名字里,恭候着解东谈主的重认。
金庸先生在《飞狐神话》中写到过陶然亭:“四下里白花花的一派,都是芦苇,西风一吹,芦絮遨游,有如下雪。”今东谈主读来,怕会有些空落落的渺茫——这片苇子如今已尽数换种了新荷,已往“水近万芦吹絮乱,太空一雁比东谈主轻”的空隙是早已不在了。金庸是南东谈主,演义中各类景色多来自前东谈主的条记,较真地去寻时,便未免要以为不足为训——比方演义中胡斐携程灵素去赴红花会群雄之约时,就分解弄混了陶然亭和其西首的宽仁庵,遂称陶然亭乃一尼庵,内供不雅音大士云云。但好在错有错着,二者相去不远,都在湖心岛的锦秋墩上,陈家洛大声吟起墓铭,胡斐纵找错了场地,也该听取得。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邑邑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无意尽,血亦无意灭,一缕烟痕赓续隔。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金庸很可爱这段铭文,曾先后让陈家洛在《书剑恩怨录》和《飞狐神话》中两次吟写,每诵时必至泪下,带动着刚失恋的胡斐听到也“不禁悲从中来,便想大哭一场”。
张开剩余93%陶然亭·倒影 文中景物照均为李让眉摄
香冢本是一段文东谈主很偏疼的公案,不独金庸,琼瑶在《还珠格格》演义中曾经取为素材——为其“香”字,此冢自《满清外史》以来屡经文东谈主加工,到民国便冉冉演化成了香妃墓。在此经过中,东谈主们将碑上的“烟痕”改为看似愈加贴合的“香魂”(金庸所取亦然改本),旧碑虽在,也全当看不见。更其后赶上一场的确浩劫,碑被砸掉,这笔墨也就的确成了死无对质之事。
连年来,随着香妃墓的考古发掘,香冢葬香妃之说早成无稽,然则纵使放弃《满清外史》的演义家言,大多条记中的香冢也依然是情冢。民国刊印的《骨董琐记》说它“无姓名题署,或云悼曲妓茜云。予读《越缦堂日志》,乃知丹阳张春陔御史盛藻所作。张光绪初官温州知府”,揭开香冢主东谈主身份,也贴心性标志了来处——晚清李慈铭确曾在《越缦堂日志》中两度说起此冢,其中又以咸丰十一年辛酉九月初九的一条将景色顶住得较为了了:
“诣陶然亭,……寺寂亭孤,……寺后数武有邱特出,上有亭屋,亭前有小坟,坟有碑曰香冢,碑阴有铭及绝句一首,词致凄切,不具名氏。亭额曰袭光亭。亭后屋祀花神,询之守亭老太婆,云此冢为楚中一侍御曰张□□者,有宠姬卒读,火之而宅其骨于此,并为筑亭盖祠焉。”
在这里咱们得知,立香冢的东谈主姓张,是别称御史。
从数年后日志中 “张御史盛藻,风骚自封,尝作香冢于陶然亭后,近以养亲将归”可知,在这几年间,李慈铭已和香冢的主东谈主有了讲和——那“张□□”即是翰林张盛藻,而此香冢原是他为一位名叫茜云的女子所立。只这女子诟谇妓,或宠妾,尚未知其实。
2.
香冢和其侧畔的鹦鹉冢都曾在1952年扩湖时被掘开,时东谈主称掘地三米余,地下全无一物。代入想来,宠姬既死,不择棺土葬已是奇怪——纵有宗教原因选择火化,也总该有个罐子收殓骨灰,而非平直洒入土中,任在蛇虫啮咬中化去。我为此偶生趣味,便专门去查了查这位张御史,想找出几分头绪。
张盛藻是湖北东谈主,与曾国藩是进士同科,一直保执着可以的交情。他固然不算近代史上的熟边幅,却也留住过名字,仅仅说不上多正面:同治六年(1867),即李慈铭日志中说起他养亲将归那一年,张盛藻曾上折反对科考大路东谈主员学天文、算学以及汽船、洋枪制造等西方科学时代,斥以为“机巧之事”。他认为“臣民之强,则惟骨气一端”,但愿分科并举,不肯科考“大路”之东谈主被以天文、算学相绳,又教“升途、银钱”所诱。
话虽无大错,但赶在野廷颠扑不破准备兴办同文馆确当口说出,实则加剧了好多士子报名的夷犹。据纪录,年青的同治帝为此大为恼火,当日便予驳回:“朝廷拓荒同文馆,取用大路学习,原以天文、算学为儒者所当知,不得目为妙技。”事态并未在这场悬殊的角力中勒马,张盛藻的折子被驳不久,论争倏得升级:倭仁、徐桐、李鸿藻等东谈主纷纷上折,掀翻了洋务通晓履行后的第一场大辩白,最终导致同文馆的兴办没能凯旋延续下去。因这率先发难,在其后者书写的近代史中,张盛藻被紧紧打上了保守派的烙迹。
不过,据我在笔墨缝中找到的一些散忆看来,张盛藻却并不是个腐儒。他对算术有过很浓厚的风趣,还曾手制黄杨计筹,能算立方、平素,以一筹作二筹之用。不雅其奏折,其气派不过是留供接头,态度虽偏严慎,却也比倭仁等东谈主要客不雅得多。
但莫得东谈主难忘这些。尘埃落定后,这么一个小东谈主物本不必在史书中领有何等丰富的形象——历史急流奔卷之下,史笔只可稳住舵头,随浪前趋,那里来得及鉴别每一块礁石的确切形态。
此次上书被斥给了张盛藻很大的打击,催得这位已年近半百的言官起了回乡的念头:此即所谓“以养亲将归”了。而随着李慈铭把眼神投回陶然亭时,我却谛视到了另一件事。
晚清孙橒《馀墨偶谈》在光绪辛巳年(1881)曾经写到香冢:“京师城南陶然亭……旁有香冢一,婴武冢一,为张春陔给谏所遗。闻寺僧云:香冢系张公诗文、谏草,杂以所收桃李落英,悲泣瘗此。”
不过十余年光景,茜云的故事已被隐去,香冢中所埋者也成了诗文和谏草——蛊卦我关爱的是,李慈铭第一次去时已将周遭景物描画甚详,却对阁下尚有个鹦鹉冢只字未提,至孙橒去时,亭畔却已成了双冢并在之势。这是否讲明二冢并非立于同期,而是在李慈铭和孙橒的两次来访间自有其先后呢?沟通到同治六年张盛藻上书风云后便离京乞养,而李慈铭在日志中虽再次提到张盛藻,但仍未言及旁冢,我便筹画这鹦鹉冢省略立于他决意返乡后,与透彻离京前的这段时候里。
此次离京后,张盛藻再也不曾返归,为此,他颇有典礼感地写了八首诗,橐笔、载书、携琴、囊石、典衣、卖车、别竹、待柳……取的取、舍的舍,对京中爱物多有顶住,却唯不提他十年来最贵重的心血:诗文和谏草。带着趣味和不甘,在这一段汜博的告别典礼后,我把眼神重新投向了陶然亭。
据纪录,鹦鹉冢的背面也有一小段铭文:“文兮祸所伏,慧兮祸所生。呜呼作赋伤正平”,此前更有一段拉拉杂杂的笔墨,略说“鹦鹉皎然如白雪,甚聪明,为狸奴所劫”云云。然则这一铭一文间,实是互有矛盾的——既说皎如白雪,可见毛羽并无纹彩,又何来所谓“文兮祸所伏”一说呢?
我以为这或并非张盛藻的庸俗,更可能是因“素衣化为缁”和“文兮祸所伏”两个抒发都不想废弃,是以有利留住的弱点,以待我这么心血来潮的来者。聚拢祢衡《鹦鹉赋》中“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和“心胸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的忠怨交糅,咱们似乎可以推想:这个来自湖北的官员手中拿着我方在京近三十年的文稿立于南湖畔,凄然看着香冢之外的满汀芦苇,骤然想起了家乡武昌的鹦鹉洲,遂兴起立鹦鹉冢的念头。
鹦鹉与祢衡是一双简直被用熟了的搭配,简直整个的壮志难酬的想归,都可以于是托身。为此我狐疑,其实鹦鹉冢才是张盛藻悲泣而瘗“诗文、谏草”的所在(有位自号为剑舞山中东谈主的诗东谈主曾在赠张盛藻诗中有“一旦谏草尽焚弃”的句子,亦可为一干证。倘谏草是焚后而埋,死灰入土,也就难怪百年后开掘时不见一物了)。而二十年后,东谈主地皆非,下一代的寺僧污染了两碑的来历,便将鹦鹉冢的故事安到了早年间的香冢头上。
香冢碑和鹦鹉碑拓片
就此咱们似乎也可以解说为何鹦鹉冢的铭文前要强加一段鬻矛誉盾的鹦鹉的生平:在一经惹恼了恭亲王一脉的尴尬时候里,不知有若干东谈主盯着他的举动,倘把怨意写得太明,当是更要招罪的。为了这一腔一吐为快的不屈,张御史遂只好编出了一段鹦鹉被猫吃了的故事,委婉却坚决地留住我方高尚的气氛,以造冢之名勒石铭文,并期它不灭。
乍见拓良晌我便觉厚谊千里重——细看下来,或是因为隶题“鹦鹉冢”三字间“婴”字中两个“贝”之下的一撇一捺,均是直直坠下,不稍见曲转,如两个目字底端拖出的红泪。这么构字,或也能看出题碑者其时的厚谊。
3.
此节辨辉煌,咱们便可总结到香冢来。
张盛藻专门把下葬了我方全部宦途交付的鹦鹉冢立在香冢侧畔,隐成并峙,只怕不全为了场地老练,探询便捷(毕竟他很快就要离京,也不遐想再回来了),更多或在于,香冢本亦然张盛藻出于对家国忧患、忠臣不遇的小数交付而立,仅仅斯时他还莫得太多地切身资格官场的倾轧,故而尚多余力精采结果。
说到此节,咱们且要先回到文本去——其实这段铭文下字并不梗阻,表意也未加隐没。抛舍掉男女情怨这点败兴的愿心后,在大多对文话语系相对老练的东谈主看来,其确切的指向本是呼之欲出的。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邑邑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无意尽,血亦无意灭。一缕烟痕赓续隔。是耶非耶,化为蝴蝶。”曰愁曰劫者,实就音韵用互文,是谓浩劫之下,将来之愁茫茫不尽——这是咸丰一代士东谈主共有的伤感。参看下句短歌明月不难通晓,此愁影的是《短歌行》中“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间隔”,更明确了是忧国是之言。
佳城指墓穴,碧血则自是“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的写真了。忠臣蒙冤,血能化碧,这是周代以来常见的玉石慎重:声伯的眼泪可以酿成琼瑰,苌弘的骨肉当然也可以变为玉石——金庸虽在演义里混沌掉了碧血的确切含义,却照旧保留住了一块碧玉、一泓鲜血的搭配。忠臣化碧,小东谈主为血,如花如叶。碧血同穴,色调固是光艳,更缘此碧,咱们方能从后句的“烟痕”中,找到“蓝田日暖玉生烟”式的裕如和勾连。
戴叔伦说“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前”。玉以烟化,虽尽不灭,“一缕烟痕赓续隔”,则已是存一火之外的望气之说了(“是耶非耶”取自汉武帝为李夫东谈主招魂歌,亦是驾凌死交易),及此有化蝴蝶语,乃知此化蝶绝非后世所谓的“香妃娘娘酿成蝴蝶飞走了”,而是庄生梦蝶,蝶梦庄生的二元宇宙回文——这亦然张盛藻给不遇忠臣的小数慰藉。
陶然亭·残荷
如李慈铭日志所言,隶书所撰铭文后尚有行书绝句一首:“振荡风雨愁然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与秾李,不胜重读瘗花铭”,摇曳朦拢,刻意伤春,倒与铭文的忠血化碧,解蜕回文又有不同——“香梦迷离绿满汀”令东谈主想起姜白石的“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来,推至前句“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流、知东谈主最苦”,便也生出几分家国之意。“瘗花铭”句倒是有些伤春情趣,但既言“夭桃与秾李”,则诗东谈主所哀者分解并非一东谈主,倒是恍有几分万艳同悲的冥茫。
倘咱们说铭文取法义山,这首小诗则仿佛有几分致意屈子的风趣,几可与谭嗣同《画兰》相参阅读,仅仅乍看之下以为尾句孤寒了些,将前三句的纷乱重愁驱赶到了一场伤春悲秋的眼泪里,株连抖空,就未免稍觉无味了。
连战的祖父连横二次转换后曾自台来陆,经过锦秋墩时写下了这么一首诗:“憔悴城南白天昏,踏青又上锦秋墩。三年碧化苌弘血,整夜红啼杜宇魂。从古文东谈主多狡狯,只今士女恸和睦。蘼芜欲采还谁赠,手撷寒香拭泪痕。”讳莫如深,却也点明香冢铭文的碧血之指。自“整夜红啼杜宇魂”不丢丑出,他也如我般找到了铭文里李商隐《锦瑟》的影子,并假“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的预见更分明地点出了一火国之声,和不如归去之意——究竟民初的家国压力较之清末惟有更甚。从“只今士女恸和睦”不丢丑出,连横亦已听过香冢的爱情传说附会,故而看罢碑文后下以“文东谈主多狡狯”之评语,隐有异代解东谈主之自得——在他看来,这碑之是以被后东谈主误认为是爱情见证,原作家也并非莫得使命,而以至可能更有一些主动勾通,以为逃难的风趣。
香草好意思东谈主,臣子的忠忱与憋闷,终古本即是出于此脉。
咸丰朝时,张盛藻还仅仅初入官场、久久不行进步的后生公役。他在户部农曹任上敬小慎微恭候契机的十年间,清朝政府却资格了晚世以来最惨痛的摧辱。太平天堂、第二次烟土讲和、火烧圆明园、天子北狩而终崩于行宫……对一个心胸家国的士东谈主来说,每一桩都足以令他感受到极激烈的窒息感。这段时日里,如大多不空隙的汉族文东谈主雷同,张盛藻终日在宣南文酒游历,而陶然亭算作田园公园,便成了他最熟惯的去向。
离京后他有《怀陶然亭》诗:“目下城南路,高台俯绿汀。帘粘芳草碧,杯落远山青。选胜招裙屐,怀香认篆铭。孤舟风雨夜,飞梦到江亭。”其中“绿汀”之说,与香冢碑后诗中“香梦迷离绿满汀”可为参看不提,而更值得玩味的倒是“怀香认篆铭”一句。篆香本是古时香谈常用之法(唐宋东谈主将香料作念成篆文模式,点其一端,依香上的篆形印章,烧尽计时为用),香与篆本有缭绕重迭自不必言,而张盛藻在悼念陶然亭的诗中特取“香篆”一说,应是暗指碑上篆文所书的“香冢”二字,为其立碑之事“处处志之”,以求后世可“寻向所志”。
4.
与铁面御史的形象不符,张盛藻其实是个多情善感的东谈主,对才子佳东谈主类的演义、戏剧都颇有风趣。他常去琉璃厂书肆淘书,一见所爱便怡然忘食。鲁迅先生就曾收得一册他保藏的《梅花梦》(“同治三年冬十二月廿一日从琉璃厂肆破书摊上得此携归”),倡导了一趟这位御史的绮念柔肠。
张盛藻题签《梅花梦》
就因这点对爱欲情愁的痴心,张盛藻不测间在古书保传一皆立一大功——这桩故事则与《红楼梦》关联。
咸乐岁间某日,他在琉璃厂见到了养余精舍发行、王希廉批注的《石头记评赞》,如获至宝。斯时生存困窘,他实无钱购买,便只好万般求恳,手抄自留(“索从燕市,诧为未见之书;购乏皆金,愿下阿难之拜”)——《石头记》前八十回单笔墨便有近七十万,况复有王氏那好多夹注,纵使有抄书东谈主维护,这亦然一件极大的工程。其后,这版《石头记》悉数毁于兵燹,再难找到原刊,而幸得他抄录,三大红批中的王希廉本方才得以陆续流传——这实是红楼版块史上的一段大善事。
有东谈主传言他在手抄经过中参与了对《红楼梦》的一部分再创作,但不管是否有添删,张御史是红楼粉则已是无谓置疑的事。这版由张盛藻手抄而复刊的《石头记评赞》弁言中,一又友沈锽对他曾有“嗜古如朐,爱香成癖”的评语,而从“爱香成癖”的断语切入《红楼梦》,再参想香冢和铭文后七绝中的“不胜重读瘗花铭”,咱们便不难想起“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段落了。
《瘗花铭》传为庾信所作,宋时仍有存篇(吴文英有“听风听雨过辉煌,愁草瘗花铭”句),但清时已隐藏不传。东谈主常谓黛玉葬花,即取意于此说,蔡义江便曾点出:“《瘗花铭》换一个词就是《葬花吟》。”由此咱们便不丢丑到,张盛藻碑上七绝中的“落尽夭桃与秾李”原是取自“不管桃飘与李飞”,而多年后在香冢之侧又加鹦鹉冢,模糊然也可见“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打扰花自羞”的映带牵连——倘读者能更料到后句“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终点”,咱们便可推揣,立好鹦鹉冢后,他心中便已矍铄了去意。
红楼素有晴为黛影的说法,香冢名取自黛玉葬花,但细看来,建构排布中也模糊有《芙蓉男儿诔》的影子。
依李慈铭的说法,香冢后有屋专祀花神,而“天主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红楼中独逐个个死封花神的男儿,也恰是阿谁“寿夭多因标谤生”的忠仆晴雯。而宝玉诔文中更有“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句,香冢与汀洲,就华夏是早有聚拢——而由此,我蓦然料到了阿谁情冢传说里被多方援用的“茜云(雲)”小姐。
倘张盛藻确然是为忠臣不遇、家国大劫而起了悼红葬春的心想,方才仿《红楼梦》黛玉葬花、宝玉悼晴般立了香冢,那他又是出于什么想法要向守护亭屋的老细君编出一位宠姬“茜云”呢?
带着这种趣味,我顺遂比对了红楼梦的几种版块,倒发现了一桩有风趣的抄误——在杨藏本中,宝玉身边的大丫鬟“茜雪”即是被写稿了“茜雲”的。
这是红楼里一位着墨甚少,却后有大用的东谈主物。在如今通传的《红楼梦》里,咱们只可看到她被李嬷嬷一盏枫露茶牵连,给撵了出去,便再无后话——只茜雪东谈主品口碑都好,及至数十回不见,鸳鸯平儿说体己话还偶尔拿起她来。
脂批风行后,读者们泰半已知谈了茜雪后头的故事:贾家树倒,宝玉流荡狱神庙中,只茜雪和已嫁的袭东谈主、小红三东谈主前往探慰(“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正文标目曰‘花袭东谈主始终如一’,余只见有一次腾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或还尚有一大段独角正戏,仅仅隐藏不见了。但不管在狱神庙后又发生了什么,有此批注,咱们倒足知茜雪是个不计前嫌,以忠恼恨的东谈主物。
我遂筹画,张盛藻因家国之忧立此香冢,或就在他抄录完《红楼梦》不久。而冢中所瘗,也不过是桃李花瓣(因此掘开后亦无物),仅仅不丧而冢,本非当例,他又不肯为此对众东谈主明言,便托以红楼中别称冷僻却诚意而有后福的丫鬟模样虚构了个宠妾的模样,也算是替宝玉给茜雪留了一个顶住。
离开北京后,张盛藻寄情山水,携子行游,不再管待政治,只“摭拾稗史”,整理古书,看似异常包涵。素养子侄时,他也不再以忠君为首任,只命后辈“念书识字循端正,培养心田自愿生”,荧惑自主想考,不作念剪裁敛迹,颇有些当代素养的影子。
又数十年后,张盛藻家的后东谈想法承槱参预武昌举义推翻了清廷。上海光复后,更被推举为沪军北伐军总司令兼敢死队总司令,态度已与祖辈不同,却长出了更硬的骨头。
那些风花雪月的感伤,壮志难酬的气氛,将来浩劫的忧惧,已被尽数随着二冢留在了陶然亭畔。一代代文东谈主赖其以吟赏,生发,猎奇,也有意不测地参与着对它们的误会和异化,而率先的阿谁东谈主,便在这么的多维折射里冉冉淡去,终于不辨行迹。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这,或亦然香冢最佳的归宿。
发布于:上海市

